金瓶梅鉴赏(12)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金瓶梅鉴赏(12)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周钧韬
迎娶之日已到,李瓶儿却不见西门庆动静。原来因杨提督罪案,西门庆干连在家,躲避不出,吉凶难保。李瓶儿知道迎娶之事无望,便决定招医生蒋竹山入门为赘。后来,西门庆消灾免祸,知李瓶儿已招赘了蒋竹山,恼怒至极,派捣子鲁华、张胜毒打蒋竹山。此时,李瓶儿已不满于蒋氏,便将其赶出家门,又一心要嫁西门庆: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坐堂客都散了,家火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锺,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爷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
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諕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歹么?恰似俺每把这庄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来。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每休信那淫妇,装死儿諕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分付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
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何流那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番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说不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了,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吊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似乎成了作文者的金科玉律。《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情节描写,无不曲折离奇、腾那跌宕、波澜壮阔,给读者的审美感觉是奇险。这些小说之所以能取得这种审美的效果,当然与题材本身的奇险有着内在的联系。《金瓶梅》写的是生活,是市井细民的日常生活。这种日常生活本身就缺乏奇险性,而《金瓶梅》作者又偏偏不喜欢奇险而喜欢平俗。这就形成了《金瓶梅》以平俗为美的审美风格。读来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么是不是说千古文论家首肯的文“忌直贵曲”的主张,被《金瓶梅》作者打破了呢?非也。妙就妙在《金瓶梅》作者善于“寓曲于平”,平中生曲。脂砚斋在《红楼梦》第五回的夹批中说:“作者……惯于擅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看来比《红楼梦》早一百多年的《金瓶梅》,已经惯于擅起波澜、故为曲折了。《金瓶梅》作者很善于将平缓的与峻急的,悲凉的与欢乐的,轻快的与沉重的等等具有不同审美属性(或优美或壮美)的故事情节,加以组接、穿插,从而使读者在审美感受、趣味上不断得到转换,进而获得更大的美感享受。这一回书便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对此,我们作一点具体分析。开始,小说写西门庆大难已过,幸免一死,花园工程完竣,妻妾们赏游新园,所谓其乐无穷,其间还插写了一段潘金莲扑蝶为戏,与女婿调情。这显然是一段欢快的文字。紧接著作者写草里蛇、过街鼠逻打蒋竹山。鲁华、张胜两个“捣子”(光棍)心毒手辣,被西门庆买通的夏提刑任情卖法,将蒋竹山打得皮开肉绽。李瓶儿又恶言怒骂,将蒋竹山赶出了家门。无疑,这段文字乃换了一种味道。接着小说又变了一种味,写八月十五吴月娘生日,亲友们热闹非凡,饮酒玩耍。李瓶儿再嫁西门,摆了三日大酒席。这是一种更为喜庆的气氛了。谁知就在这喜气洋洋的下面,作者又转笔写李瓶儿上吊自杀,西门庆毒打李瓶儿,将气氛搞得十分紧张。不料在书的结尾又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转折:西门庆与李瓶儿复归于好,更极尽绸缪。由此可见,《金瓶梅》这一回至少写了四大情节,其审美属性各不相同。作者将这些情节进行穿插、组合,从而使读者的美感享受变得丰富多采。《金瓶梅》的这种以平俗为基调,寓曲于平的情节结构审美特色,亦为长篇小说创作的开山之举,对后来的小说创作,包括《红楼梦》在内,均有很大的影响。
上引这一段文字,对于西门庆、李瓶儿性格的塑造,具有重要意义。它使我们看到了西门庆和李瓶儿性格的又一个侧面。就西门庆而言,所谓“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其心之狠,手段之辣,均是前所未见的。特别是小说写西门庆憎恨李瓶儿的原因是拿本钱与蒋竹山,“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活画出了作为一个商人的西门庆的霸道和垄断的心理与胆识。就李瓶儿而言,李瓶儿对西门庆的恨与对西门庆的柔情蜜意,十分矛盾地统一在一起,最后还是屈服在西门庆的淫威之下。这一段描写为李瓶儿日后柔弱性格的发展,设下了伏笔。
原载:《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