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个地球便如何?──兼谈佛教文化与环境保护
方广锠
一
近几十年来,各种各样的环境问题日益凸现,诸如地球温室化现象、臭氧层空洞现象、农田沙漠化现象、气候异常现象、酸雨现象、水污染与空气污染现象等等,随之而来的还有动物保护问题、资源保护问题、森林保护问题等等。这些环境问题日益成为直接威胁人类社会稳定乃至人类本身生存的、不容回避的重大问题。由此,环境保护意识也在全球范围内空前高涨,人们开始呼吁:“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要保护地球这个人类的共同家园。”
从漠视环境问题到产生环境保护意识,这自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我们要问:如果人类还有其他几个地球可以居住;如果由于航天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在不远的将来可以迁居到比地球更加富饶的其他星球上;我们是否就可以象抛弃一间破房子那样抛弃这个已经千孔百疮的地球,是否就可以从此彻底摆脱环境问题的困扰呢?
今天,各种各样的环境问题之所以产生,归根结底是以往人类过度地掠夺自然这一行为模式所招致的恶果。人类的行为模式是由人类的思维模式所决定的。那么,是人类的哪一种思维模式导致了人类的过度掠夺自然的行为模式呢?这或许应该归咎於主客体分离这种思维模式。在近代的工业化社会中,正是这种思维模式主导着人类,误导着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造成今天的恶果。因此,只要人类的这种思维模式不改变,由这种思维模式指导的行为方式不改变,无论再给人类多少个地球,人类都会把它糟蹋掉,都会永远陷在环境问题中,无法自拔。
现在应该是人类反省自己的思维模式的时候了。
二
精神从物质中产生,与物质本不可分割;生命从自然界产生,与自然界也不可分离。人类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自然界所产生的各种生命的最高级的表现形态,所谓“人为万物之灵”。然而,无论人类有多么高级,作为从自然界产生的生命形态之一,他与其他其他形态一样,都不可能脱离自然界独自生存。但是,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其自我意识日益强烈,从而日益把自己所从产生的自然界看作是异己的客体。就好比孩子由父母产生,但孩子进入青少年时期,自我意识、独立意识空前高涨,便把父母看作是压抑自己个体发展的障碍,部分孩子甚至产生强烈的反抗意识,不少家庭悲剧由此产生。从这个意义上讲,子女是父母的异化,人类是自然界的异化。当然,异化是事物演化的形态之一,也是一种自然法则。异化本身并不含有价值的趣向,价值只不过是外加的判断。
初民把自己蕴涵在自然界中,建筑在万物有灵论基础上的自然神教由此产生。人们膜拜自然,不敢轻易伤害它,由此产生种种习俗。无论在今人的眼光中,那些观念与习俗是多么的愚昧可笑,但它反映了在初民的思想中,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强有力的联系纽带。此后,随着人类的成长,开始逐渐把自然界看作是一个异己的客体。於是,“膜拜自然”逻辑地演变为“征服自然”。这也是直到现在为止,在一部分人士中仍然非常活跃一个口号。从膜拜自然到征服自然,的确是人类的巨大进步。否认这一点,就否认了几千年人类文明的全部成果。但现在看来,“征服自然”这个口号也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自然有其内在的、必然的规律,这种规律只能因应,不能超越,更不可违反。任何人,顺应自然规律办事,就能取得成功。相反,企图违反自然规律去干涉自然、征服自然,无限地向自然索取,则必然受到自然的惩罚。所施干涉的力量越大,最后受到的惩罚也越大。这也就是今天我们之所以面临种种环境问题的根本原因。
人类的近代工业化文明自西方发源。资本主义的飞速发展也得益於西方文明。马克斯·韦伯曾认为资本主义是西方社会文化与宗教本性的产物。近代西方文明的基本特点之一就是主客观分离,从而把自然界看作异己的客体,把自己看作是远高於这个客体的主体,并力图驾驭这个客体,改造这个客体乃至无限地盘剥这个客体。从宗教的角度看,追根溯源,这种思想可以追究到基督教的《圣经》。《圣经·旧约·创世记》在叙述上帝创造世界万物之后,这样说:
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上帝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上帝说:“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至於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他们作食物。[i]
上帝创造世界,是世界万物的主人。人与自然虽然都是上帝的创造物,但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像创造的,又接受上帝的授权以管理万物,这就规定了人与自然有着本质的不同。人的地位要高於上帝创造的其他一切,人可以统治、支配世界万物。自然万物是上帝创造来供人类享用的。按照这种思维方式,人对自然,对世界万物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人对自然界的无限度的索取也就具有先验的正确性。近现代文明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走过来,并正在继续走下去。当然,我们不否认,西方也有人天对应的思想,但这种思想在西方整个思想体系中不占主导地位。占主导地位的是建立在主客观分离模式基础上的“征服自然”的思想。就好比东方也有人天对立的思想,但同样不占主导地位一样。既然人把自然看成自己的对立物并为所欲为,则自然当然会相应地惩罚人。今天的种种环境问题的产生实际上完全是这条路线的必然结果。
今天,当环境问题处处凸现,并开始严重危及人类自己生存的时候,人类对自己与自然关系上的这一盲点是否已经有所警觉,对这条路线的错误是否已经有所认识,并开始认真检讨呢?起码从目前环境保护运动最热门的“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这种宣传口号来看,我们还看不到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有丝毫的检讨之意。就一般的经济学原理而言,人们增加或维持财富的途径无非是开源、节流两策。而所谓“人类只有一个地球”之类的宣传口号,只是在开源无望的情况下,主张尽量去节流而已。这一口号并没有接触到上述之所以造成今天环境问题的症结,也不可能引导人们去反省人类在处理与自然关系问题上的错误立场以及反省长期以来人类对待自然的错误路线。当然,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来推进环境保护运动,为了普通民众便于接受,便于理解,从一般经济学原理出发宣传对自然资源必须节流也无可厚非。但同时我们必须让每一个人都清楚地懂得,环境问题的造成既然根植於人类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之中,则真正的环境保护必须从改变人类的观念着手,从改变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着手。否则,即使再给人类几个地球,也照样重蹈覆辙,无补於事。
三
就改变人类与自然相互关系的错误观念而言,东方思想,特别是产生於古代印度,兴盛於古代中国的佛教可以给我们提供许多思想资源与道德资源,许多有益的启迪。
与西方文明主张主客观分离相反,古代印度主张“梵我一如”,古代中国主张“天人合一”。“梵我一如”与“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涵虽有不同,但在强调主客观之间具有内在联系方面是一致的。中国佛教虽然既不讲“梵我一如”,也不讲“天人合一”,但它产生在“梵我一如”的环境中,成长在“天人合一”的气氛里,因此也有着同样的理论背景。
佛教用因果业报的理论来看待一切,分析一切。以往,人们往往把因果业报单纯地与轮回转世相联系,从而批评之。其实,因果业报以因缘理法观察万事万物,有其合理的一面。就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佛教从因果业报的立场出发,认为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产生两种业,一种业决定这个人本身的穷通寿夭,叫正报;另一种业则与其他人的同类业共同组合在一起,决定了人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好恶,叫依报。也就是说,佛教认为人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是由人类的依报共业所造成的,共业的善恶决定了世界的好坏,从而将人类生存的环境与人类本身的行为联系起来。应该说,这种理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按照这种理论,所有的人的善业,将会使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起来;所有人的恶业,也将会使这个世界更加丑恶下去。也就是说,世界目前之所以是现在这种现状,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要解决世界的环境问题,每一个人都有逃脱不了的责任。佛教这种业报理论还主张,由依报共业而产生的世界加诸制造了这些依报的每一个人。也就是说,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既可享受由自己及他人的善之共业所造成的美好环境,也无可回避陷入由自己及他人的恶之共业所造成的恶劣的环境。因果不爽,未作前虽可以选择,已作后就无可逃避。因此,每一个人不仅有责任用善业规范自己的行为,也必须促使其他人都作成善业。只有这样,才能共同营造与享受一个美好的世界。上面这些观点,基本符合我们现在提倡的社会道德,也正是我们在现在宣传环境保护时需要大力提倡的。
在理论上,佛教还主张世界万事万物都共存於一个无尽的关系之网中。在这里,任何事物都与其他事物以无穷的因缘关系相互联结,没有任何一个事物可以单独存在。由于佛教认为事物存在的本质实际只是制约这一事物的各种因缘关系的存在,因此,上述命题又可以衍化为任何事物的产生、存在与变化都会对其他事物造成影响,概莫能外。现代混沌学理论认为,北京的蝴蝶扇一扇翅膀,华盛顿就会下一场倾盆大雨。而在古代的佛教理论中,我们可以发现已经有了类似的观点。由于世界是这样一种整体性的存在,因此,对任何一个部分的损害都不可避免地会对其他部分产生影响。就环境保护这一命题而言,在佛教看来,环境与人类密不可分,对环境的任何损害,归根结底都将对人类本身造成损害。这种观念,无疑比“只有一个地球”之类的说法更高一筹。
进而,佛教认为自然界与人类一样,都是最圆满的佛性的体现。中国佛教禅宗云“青青翠竹无非佛性,郁郁黄花尽是般若”,乃至说砖头、瓦片、狗屎都有佛性,天台宗说“无情有性”、“依正不二”,华严宗说“事事无碍”,表述方法不同,基本道理相通。都认为人类与自然界有着内在的统一性,就其本质而言,两者是完全一致的。大乘佛教的最高目的是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成佛。而成佛只有在普度众生的基础上才能完成。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众生可度,才有佛可成。所以有“佛度众生,众生度佛”的说法。同理,由于自然与众生不一不二,所以佛教强调每一个佛教徒在自我修习,自我完善的同时,不能忘记庄严国土。在佛教看来,不能设想一个佛会生活在肮脏污秽的国土中。这也就是阿弥陀佛的四十八大愿中包含有“庄严国土”愿的原因。这种把人类生存的环境看作与人类本身密切相关的一体性存在,主张在提善人类的同时,完善人类生存环境的思想,无疑是我们今天在进行环境保护的宣传时应该予以大力提倡的。
四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在东方的传统思想中有这么好的环境保护思想,为什么现在东方各国的环境同样在遭到严重的破坏,面临着严重的环境问题呢?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东方传统的环境保护思想,有的本身就是一种农业社会的理论[ii],有的则是根植於农业社会的宗教理论。前者与农业社会的发展紧密相关;后者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也与其经济基础密切联系。在东方农业社会,虽然就个别局部而言,存在着过度砍伐森林、破坏植被,造成水土流失等环境问题;但从总体来看,环境与人类基本保持平衡。诸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至“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文人雅士的审美标准与生活情趣,就是这种状况的写照。在这里,不能不说东方传统思想在保护环境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当然,我们也应该指出,东方传统的环境保护思想仅处在朦胧的、不自觉的状态,没有形成鲜明的环境保护理论以及与其相对应的政策、法律等等。这是由于在生产力低下的东方农业社会中,环境与人类基本保持平衡,既然环境问题没有凸现,朦胧的环境保护思想也就缺乏转化为鲜明的环境保护理论的现实可能性。
近代西方文明的传入,促使东方农业社会的瓦解,工业社会的产生,促进了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功不可没。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西方近代科技文明的传入,建筑在西方主客观分离的思维模式基础上的征服自然思想也传入东方,并作为一种科学理论被人们所信奉,忽略了其中的不合理部分。而东方传统的环境保护思想此时却由于其朦胧性而被忽视;由于其农业社会性而被轻视;由于其宗教性而被蔑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们干涉与改造自然的力量越来越大,从而环境问题日益严重。环视东方各国,受西方影响最大,发展起步最早的日本,环境问题出现得也最早。中国发展起步慢,环境问题出现得也较迟。环境问题与发展同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规律。这充分说明,世界的环境问题是因西方的主客观分离的思维模式随西方科技文明的传播而产生的一种传染病。
人类要进步,社会要发展。我们不可能因噎废食,为了保护环境而拒绝发展,甚至回归原始。唯一的办法只有在促进科技进步与完善的同时,弥补与改进其中的缺陷。在这里,包括佛教在内的东方传统思想可以给我们巨大的借鉴。佛教作为一个宗教,历史上曾经有过积极的作用,也曾经有过消极的影响。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它积淀了东方世界二千多年的智慧。在当今人类向现代化、后现代化社会迈进的时代,它所积淀的这些智慧,可以,而且必然会对我们创造新生活起到积极的作用。从这一立场出发,在今天为保护人类生存环境而奋斗的过程中,我们应该重视传统的佛教思想给我们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与道德资源。必须认真总结与利用这些资源,以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
当然,包括佛教在内的东方传统思想也有其不合理的、不符合现代社会需要的部分。过去,它曾经被当作一种落后的东西被屏弃,今天,我们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用它来解决我们面临的环境问题。这里需要一个转型,需要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似上升的扬弃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吸收东西方文化的一切优秀成分,互融互补,从而创造新的更加美好的未来,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当然,本文所涉及的只是思想观念方面的问题,只是在探索与提供若干思想模式,以供选择。真正的转型,还要涉及体制的、法律的、政策的、技术的等各种层面的问题。但我们相信,在人类的共同努力下,我们一定能够找到一条人类社会与大自然和谐共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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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圣经·旧约·创世记》,26~31。
[ii] 参见徐远和《〈月令〉图式的传统环境思想及其价值》,“东方传统环境思想的现代意义”第二次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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