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
一所大房子的建设,必需要坚固合度的材料,一个国家的建设,也必需厚重干练的人才。但才不才,各有地位和立场,亦如器之厚薄,经用不经用。所以,才以德为体。譬如一把刀,锋利是用,坚刚是体,真正纯刚利剑,虽形状萎锈,一样是无坚不破。有才无德,不是真才,是为小有才,不可大用,只一时风云际会,似日本的樱花,不久就衰败了。那桧楠松柏,可用之于千百年,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轻躁之流,自非大器。
德是要教养的,才是要磨练的,德是要气化的,才是要观摩的。先以养德作根基,不但成才,且可使之用才。否则徒为人用,人或因其不德,明知有才而不敢用,岂不可惜。
才难之叹,遂自古已然,不知处处有才,苦于不懂得用法。所以不怕无才,只怕无用之人。遂有弃才之叹,弃不单是人弃,抑且自弃。人人应当自立,何可依赖。在社会上,固然要彼此互助,但是借用引荐,不是专门依靠。人既不用我于朝,我何不自用于野,各尽所长,各自努力,即不是自弃。有志之士岂必以出仕为荣?若先存了个名利之心,即是自弃的废才。
才不才原要因事而显,但有遇不遇之别,这是个人的因缘和气运。大凡一生际遇,至多二十年,少则五年,过了这个时运,思想也麻木了,措置也失当了。不是病魔侵扰,即是动辄得咎,才的也会不才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气运不限年龄,青年时亦往往颠倒惑乱,否则病死,是谓不老而朽。那老而不朽的,未尝无人。所以内养的力量要足,譬如灯要油足,不在灯之新旧。
才有百世之才,是应运而生的圣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为救世而出,不为爵禄而来,立论垂教足以千古。其次,为命世之才,一二百年中出一个两个,抱使命而来,专是做事业的。此有两种,一是造乱的,一是平乱的,往往同时或先后诞生,一过即同时消灭了。又其次,为一世之才,不是三四十年不会出的,经三四十年的经验,方可以成大大器。但中间淘汰、消亡、存者不知有几。下此者,是中等人才,要人去用他,加以陶冶,或可大用,譬如小树,要保全它,长成了,成为栋梁之才。
八年以来,大皆努力抗战,注重在军事设施,政治人才因少磨炼,自然减少。旧者多半老死,新者继起太少。眼前自感缺乏,但不是没有,先来个疑忌不敢用。有沦陷区内,仿佛个个是汉奸,何所见之不广!须知人的良善非可表演,不能以人的地位高下限,亦不能以地的区域彼此分。所以用才者,即是以才用才,自且不才,何有于人!
用人者,必先有私德,要有其量,有其识,有其法,有其机。在上位的思想应远大,不可专顾自己禄位,及此身而止,当为国家求继起人才;我虽去,国事不因我而去,我去而后继无人,因而贻误国事,仍是我之罪过。故当力求胜于我者,以备后用,方不失居上位的风度。
“量”是局量,凡量大的人可以包罗万有,大小不遗。最坏是疑忌,疑其不与我合作,或疑其作弊营私,于是有党派之分。忌其才能胜过于我,或我之私弊为伊所知,于是有侵轧之风。因此党于我者,但求忠实听话,不贤而亦贤,力不能制者,甚至火并残杀,贤者由此引去,惟恐不远。贤者,奸佞以固位。又量小者,必无容人之量。有百是而一非,即可前功尽弃,人人寒心,无有真诚直谏之人。
“识”是认识,医家以识症为最难,用才以识人为最难。要识得其人之才具如何,气度如何,或可守成,或能开创,或善应变,或有条理,或督饬须严,或不可羁束,人地是否相宜,是否能尽其才,以及年龄、经验、习性、体格、相貌、家累等等,无一不要顾到,方名善用。
“法”是法子,不是用手段尚权术,当真诚而不可太直,亦不可轻许,更不可因一事之误,遂弃其终身。人有老成持重,迳可托付者;或年少有才而气盛骄盈,先抑之以除其浮躁,后再大用者;或可久任,且非久任不可者;或仅能用于一时,难以久任者;或宜先威而后恩,及先恩而后威者;有必奖励加以礼貌者;有宜激劝者,当随地位环境而变化,无有定法。
“机”是时候、时代与机会三种。时候即是时间与火候。凡用人非到其时不能大用,如采竹木,太早则嫩而不经用,太老则干枯不时。宜在中年养成,亦必予之以时,使有多习的机会,方有所心得。凡初任之人,无论何人,皆难称职也。所谓学而时习之,先使安心磨练,其才乃可展布。时代即平时与乱时之分,平时宜用守成之人,虽无才之君子,亦可成才。乱世宜取应变之才,亦可用有才之小人,总以得用为宜。至于外交官,非合时代化不可。若守库藏之官,不必定要时代化,皆当量才而使。至于机会,当合机而用,如关于军事者,未到可以牺牲之时,绝不妄动,以保人才。此外,如用不及时,使之终老废弃,亦是糟蹋人才,最为可惜。
世上无不才之人,亦无全才之士,要求全才,势必无一才可用,无一人当选。当知我自己即非全才,何可苛求?但以彼之长,补我之短,合作有法,勉得其全。譬如二人共举百斤之物,一胜一不胜,两头力不均衡,不胜的一头,再加上一个人,就举起来了。若必一对一,是不可能的。如是人人可用,个个有才的了。
人不可有成见,成见即是□心,□住了自己的明白心,即不能认识真才。譬如航海失去了指南针,夜行人失去了灯火,是最危险的。凡有成见的人,约有多种毛病:必自大而不热肠,断不能为公家事出死力;处同事必不相和,公家坐受其累;必好大喜功,无事即思生事,及既有事,却又不能了事,替公家添多少麻烦;容易被人利用而愚弄之。有此种种毛病,如何能识真才而选拨?所以,国家最难得的人才,第一为明大体的人,第二计谋远大的人,第三能省事而办事干净、可消患于无形的人,第四刚正不屈的人,第五能慈祥体贴下情的人,第六应事敏捷而虚心的人,第七多才而不要钱的人。
取才之法,第一重气节,第二取明达识大体者,第三求其诚实,才能精干还在第四。
用人之法,首在观其心,观心从言论中、游戏时、或小节处及洒后,往往流露,其情为自见,次观其相,辩其邪正,不能逃于两目,以眼为心之苗也;次观其气,有清浊之分,清者每薄,浊者多贱行;次察其行动,品节是否端正,办事有否条理,情性是否浮躁,待人是否精刻;次考其年龄,与其面相配合,是否交顺运或逆运之时。然后任之以事,若或一时有错误,不足责也,切勿轻弃,当正而再度。如天性凉薄不热肠者,不可大用,口不谨者,勿任以机要。用一人才,至少三年以上,且用之勿疑,疑之勿用,务使尽其才,而人才可以辈出。
人与人相处,有缘不缘,合不合也。不和者,切勿使之共处。若以为可藉此相互督察以防其奸,则误矣。凡相合的,约有五种,一利合,利尽则引去,最不可靠;二势合,势衰则离;三情合,但情有满时,或因利害关系而冲突,其情自淡,或因误会而不情;四机合,因一时之机,两相契合,初不必因势利而离;五义合,此以道义相合者,因有道义为范,初亦不轻合,合则不轻离,然有时而不合者,则因责善关系,或太热而过直爽,未留其余地,然非可以势利动之者,亦千万中之一二,此必双方皆有真情,都能原谅,方可久长。若以利始者,必不以义终。又师弟之间亦有信缘,缘一满,信心即退,自然引去。
古人云“帝者与师处”,择国中有道之人,以师事之,所以德业日进。“王者与友处”,对于有道之士,不肯屈身以事,等于朋友,其言有可听不听者,不是真心敬畏,因此难进于道。“霸者与臣处”,霸者才气势威,不肯下人,于有道者不加尊敬,与臣下等齐,任我驱策,试问贤者安肯屈节而来?左右必无才德之士,尝规其过失,所以事业卑小。“亡者与役处”,此言等而下之,左右皆是群小,与仆役宦官女子相处,必至亡国。因在上位者,威势尊严,平时过失正多,非直谏之人,不肯忠告,且忠言逆耳,或误以为有失体面,所以不肯亲近。而小人之奉承谄佞,每觉舒服,心中得到安慰,自然日亲月近,不觉受其残害。所以有才之人方可用才,正是以义合,不是以势合。
人安得个个有才,但不才的人,伊却能用人才,且明知自己不才,人亦知其不才,竟肯为伊所用,则因其器局阔大,度量宽宏,有用人之量,推心置腹,是即义合。且有道之人,亦不忍背而弃之,这是用才的至妙法门。如量小多疑,彼自引去。如汉高祖手下一班人才,韩信、陈平等,多半先投项王,只因其量小多疑,都归于汉。而汉高祖之才,远不如他们,妙在自承不如人而能重用之,有此局量,所以成事。这是前车之鉴,何况现在事业大过十倍,正需人才,不能单靠有艺术的人。因艺术人才,只可兴国,不能立国。要明大经大法之才,须识大体,善用人,方可与谋国事,不可偏执一面人才。所以我说不怕无才,就怕无用才之人。
在上位有权用的人,每有一个毛病,即“自以为我有用人的才能”,于是特意想出种种驾驭的方法来,甚至用权诈之术。如袁项城的用人,不知奸中更有奸巧,早已被他们利用了去。你以为肯服从恭顺听话,即是驾驭了么?这是用奴仆的法子。国家大事与这班人共同处理,你想危险不危险呢?所以“真诚”才可以有心腹,“礼敬”才可招致贤人。
识得人,要用眼光,用得人,要靠器量和方法。人有不招而自来的;有不招不来的;有不能招,必以礼请的;有礼请亦不来的。那不招自来的,原为生计问题,但此中仍有真才,不可因其自荐而轻之。第二三种,有故作身分以示高尚的,是在考其实学,不可谬乘虚声。至于礼请亦不来之辈,此有两种,一是因事,如年老不克远行,或有病,或已有饭吃,不必再作冯妇;二是不愿与我合作,非盛德不能动其心,非礼敬不能结其情,非信托不能尽其才。师而不友,方可招请得来。
有一班可用的人,他既不肯为人用,亦没有人能用他,而他自己又无可用的人。譬如唱戏,没有了班底,再招也不容易,所以不肯出来。此等人,断不肯屈身求进的,亦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的。
论人才是老而不朽的太少。不老而先朽的太多。少年人有朝气有肝胆的居多,能沉静而有条理不好事的太少。看事容易的人太多,能了事的人太少。才具是越练越深,人情却越练越滑,无肝胆血性的人,交了一万个也是无用,反受其累。魏林子说:“得一百个自了汉容易,得一个热肠的人极难。”
“升迁”是不可滥的,当循资而进,以杜请托奔兢之风。“保障法”是要严定的,使其安心守职而磨练有时。“养廉”是必十分注意的,当足其衣食以防其贪。“奢侈”是要禁止的,一切无谓酬应靡费,概认为可鄙可耻之事,要保守他不亏累,无处可以摆阔,才能真养其廉。这几条,都是保全人才之法。
凡一机关中的办事人,自有才不才之别,有能办事而肯负责者;有肯负责办事而能上下同和者;或不能同和者;有能办事负责而屈于下位者;有肯负责而办事无能力,但能虑以下人者;有刚愎自用者;有肯自认外行能信托人者;有一知半解,硬充内行者;有好大喜功,无事生事者;有能办事而喜要挟者。下此者,更有随声附和,无所建树者;有小信小义以沽名者。更下则有既不能负责,亦不能办事,而忌才侵轧者;有不识大体,营私舞弊者。种种不一,约可分德与才二门,有德无才者,其弊在误事;有才无德者,其弊在害国。以小人之量,处于大位,于国事必无补,适足以济其恶。故有德无才,可以教之成才。若有才无德,虽教亦难移其性,国事先受其害,是以用人不得不重品节。
才有政治人才、外交人才、军事人才、技术人才、教育人才、金融、商业、农林,无不各有其才。又有一乡之才、一省之才、一国之才与世界之才,其中却以教育人才为最重要,处于师资之位,孟子所谓辅世吾民是也。
现在世界各国,无论何种民族,思想不免偏执了。无一人无一事无一物,不偏重于功利之见。即其教养所出的人才,目的终不离乎此旨。所以外交政治军事工商,均常有侵略性。技巧愈精,杀人愈众,野蛮的成分也愈多,因此造成这个火海世界。把多年培养的人才,互相往火海里送,行同疯狂,美其名曰爱国。不知一次二次的世界大战,明明告诉我们,武力是不足恃的,工巧是无尽期的,强的还有强的。应付有穷期,结果只等于零,何若白糟蹋许多人才!
然而大皆思想,依然守旧,迷梦仍然不醒,一谈到原子炸弹,个个眉飞色舞,都想再发明一种妙器比他再利害的,去作侵略工具,再造个更大的火海。那些弱小民族,更自愧不如,自恨不才,都羡慕这个火海庄严,岂不可笑!
我为此语,必有人笑我没出息,消极自了。当知世界已趋向大同,才不才,要以安利世界为断,应积极善用利众的科学,制止害众的工具,不应再含有侵略疑忌性的。日德的消亡,正是个大榜样。希望各国多出世界眼光的人才,不要有私利一国的人才,替自己树敌肇祸,卜虚名而受实害,这是真爱国,亦是今后世界的新趋势,新潮流。否则不出几十年,第三次火海又要发现了。日德两个民族,在那里冷眼看着,等候复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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